【比治冲】遇见他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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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是灰色。
虽说是灰色,却与他以前见到的不尽相同:那灰色的眼眸中有什么其他的、他难以描述的颜色在微微发光,仿佛其中有水光荡漾。
然后是某种婉转的、燃烧一般的颜色。
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女性的眼周,此刻却不自觉地开始想道:她在眼尾上涂了什么?又或者天生如此?看起来那样艳丽、又有些楚楚可怜。
再之后是流动的、如同月光一般的颜色。
蓬松的麻花辫像是他发呆看向天空时所望见的云朵一般,却又比云要更浅、更亮一些。明亮的颜色顺着耳廓落下,衬得对方光滑的皮肤更加白嫩,又时不时有少许刚刚那有些深的颜色沁出来——或许这就是他从堂路博士的书中读过的“红润”吧。三种颜色温和地混在一起,落入他的眼中融化,绽开少女的清香萦绕鼻间。
“这位是从东京来的堂路桐子小姐。”旁边的玉绪介绍道,然而比治山已经无暇顾及对方的话语,带着燃烧色彩的、剧烈的心跳声震得他耳膜生疼。面前的少女直视着自己,灰色瞳孔中比治山的倒影也逐渐染上了色彩。数秒后,那双透亮而莹润的、柔和的白色与浓烈的火色交织的甜美薄唇露出一个微笑:“请多指教了,比治山先生。”
世间的色彩仿佛一瞬间解放了一般,争相涌入比治山的眼中。他慌忙背过身去眨了眨眼,强行抑制住涌上眼底的生理性泪水,磕磕巴巴地开口道:
“请、请多指教了,桐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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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请喝茶。”
身着围裙的药师寺惠从托盘上取下两只造型朴素的杯子,放在了三人面前的矮桌上。刚刚沏好的茶水氤氲着带有甜香的雾气,午后的微风从庭院的方向轻拂而来,为这间古朴而宽敞的起居室内染上了凉爽的色彩。
“哦,”比治山正坐在刚刚洗净的坐垫上,转向惠的方向微微低头,“突然到访打扰了,炒面面包……药师寺同学。”
“没关系,难得看到三浦同学有客人。”惠的面上现出浅淡的笑容,她将托盘抱在胸前,施施然起身,扎起的长发落了几缕在颊边,大和抚子般的优雅令比治山看得有些微微出神。在扇区五时,桐子小姐也曾像她那样腼腆……不,我在想什么!对炒面面包同学太没有礼貌了!
三浦没有注意到比治山剧烈内心活动;他扶着头顶从不轻易摘下的制服帽,感激地向惠点了点头。惠离去后,他端起手边的热茶,询问道:“那么隆俊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哦……”虽然冲动之下直接拦住了在河堤边徘徊的三浦,又和他一起回到了正在借居的家中,然而此刻坐在鞍部家的客厅中,比治山却忽然开始有些犹豫。虽然庆太郎绝对不会向第三者八卦自己的秘密,但是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遇到了灵魂伴侣这种事,他还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比治山又踌躇了一会,最后实在招架不住对方探寻的眼神,轻咳一声,拐弯抹角地问道:“庆太郎,你还记得自己色击时的经历吗?”
三浦的脸一下变红了。他转过身,手里抓着帽沿,将视线深深地埋进了黑色的制服帽中,一边底气不足地开口道:“隆俊先生知道的,我的机兵上配备了色彩调整系统……”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仿佛对榻榻米上的一块细小污渍忽然开始感兴趣。一旁的比治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间只有庭院中的风铃被午后的凉风吹得叮当作响。数分钟后,三浦下定决心般地继续道:“但我第一次遇见奈津乃小姐时,整个世界只有她是彩色的。”
对,我遇见桐子小姐的时候,她也是我整个世界唯一的色彩——比治山盯着三浦的背影,思考却不知飘到了何处。似乎是为了缓解有些尴尬的气氛,三浦抬起头来,向路过走廊下的惠搭话道:“药师寺小姐,我听说你也经历过色击……”
惠眨了眨眼,好像对二人的话题感到有些惊讶;少顷,她抬手别起了耳边的碎发,落座在两人身边的软垫上:“是的。如果你们不介意听一听我的经历的话……”
“荣幸之至!”比治山赶忙插话道。惠垂眸,沉思了一会,开始了叙述,一道温柔的微笑不自觉地浮现在少女端庄的面容上。
“我爱上十郎,是在怪兽袭击我的城市那一天。那时所有人都在逃跑,只有十郎一定要去战斗。我抓着他的手,想要他和我一起逃走;十郎他放开我的手,背过身去。他对我说:‘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保护你的城市。’
说罢,他就伸出右手。我忽然发现上面有一个蓝色的、微微发亮的标志。下一秒,我看到一阵蓝色旋风挂过,视野一下子变得发亮,然而面前已经没有了十郎——十郎已经进入了机兵。
我一下子流下泪来,心里想着十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世界变成了彩色。可是我忽然就了解了,十郎手上的标志是蓝色的,十郎的机兵是泛着浅黄光芒的银色,十郎说要保护我时,他看向我的瞳孔是深深的棕色。”
惠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面色微微泛红,仿佛飘过一片傍晚的云霞。比治山呆呆地听着对方的描述,脑中浮现出自己与冲野——不,是桐子小姐——初遇的情景。那个瞬间他所见到的深潭一般的灰色、晚樱一般的深粉色与弦月一般的银色,也与惠所描述的情景一般,早已深深地潜入他的心底。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变装成为灵魂伴侣这种事,现实中真的会出现吗?
2
“哈?我经历色击的经验?”绪方稔二一下大叫出声,“你打听这个干嘛!”
“你说就是了!”比治山涨红了脸,不自觉地也大叫起来。在河堤的路边叫住被自己打过一拳的前假想情敌,还向他寻求意见这种事本身已经足够丢人,遑论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绪方抹了一把自己的飞机头,大发善心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爽快地答道:“行,就当我帮你一回。”
他将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摸了摸下巴,开始了讲述。
“大概是上周左右吧,我跟如月还有泽渡不小心一起在如月的时代落难了——如月是未来人,你知道的吧——总之,我们过去之后,发现整个城市都毁了。
看到如月那家伙望向自己家的废墟孤独的侧脸,我忽然涌出一个想法:我必须要保护那个女人才行。然后我转过头去,发现她脸上的镜框竟然是红色的。我下意识觉得那是血的颜色,伸出手要帮她擦掉,结果刚刚摸到她的脸,她就‘啊’地大叫一声,一巴掌扇上了我的脸。”
绪方抬起插在口袋里的手摸了摸侧脸,忍不住咧起嘴来,好像脸上还留着某位少女的巴掌印一般。
“当然之后她向我道歉了,说‘我还以为是性骚扰呢’,我是那种会性骚扰女性的人吗!
不过网口那家伙更惨,他当初一眼看到鹰宫的红色头绳,下意识地拉了一下,然后在轮岛面前被鹰宫一下背摔在地哈哈哈!”
绪方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像亲眼看到儿时玩伴在宿敌面前被凄惨地摔在地上的模样。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似乎将话题转到了别的方向,下意识地又摸了一把飞机头,一边重重咳了一声。
“咳,说远了。总之我被扇得头晕眼花,一下周围忽然变得特别亮,五颜六色乱哄哄地涌进来,我还以为自己被打到脑子出问题了——”
“停!”比治山忍不住出声打断,“总之我懂了,别跟我讲你们的冤家故事了。”
他忽然意识道绪方恐怕早就想找人分享自己的恋爱故事了;然而这些经历对比治山自己派不上一点用场。在绪方不满的絮絮叨叨中,比治山心情沉重地转头离开;自己的情况似乎太过罕见,根本无法从同伴的经验中获得启发。冲野明明和自己一样是男人,只是扮作女性的模样,然而却偏偏是这样的冲野让自己一瞬间看到了鲜艳的色彩。男人和男人,也能成为灵魂伴侣吗?
3
从自动贩售机中拿出刚刚买好的软饮料,比治山坐到休息区的长椅上,享用起了自己的晚餐——两个炒面面包与一瓶HEY-C。傍晚时分的校园热闹无比,远处的操场上运动社团的团员们正在中气十足地喊着号子,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女高中生的交谈声。本来作为昭和男儿,比治山对偷听这种行为极为不齿;然而刚刚的匆匆一瞥让他发现其中一名女生似乎是绪方嘴里提到过的“如月”。即使他努力装作认真解决晚饭的样子,注意力却不自觉地向一旁的女生那边飘去。
“……然后我抬起头来,一下看到他的脸上好像在发光,我的心跳一下变得好快……”
“好浪漫啊!”微胖的少女有些羡慕地看着刚刚说话的长发女孩,“我要是也能有这样的经历就好了!”
“看不到颜色很辛苦的,小美和。”卷发少女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回答道。
站在两人身边的如月兔美插嘴道:“其实看不见也不影响生活的,就是视野会比较暗。”
“诶!兔美美也有色击吗!太狡猾了,你们都知道自己的真命天子是谁!”叫做“小美和”的女孩捂着侧脸,满怀艳羡地开口道。
“嘛我现在已经不……啊。”看到身边女孩陡然发亮的双眼,兔美自知失言,连忙转换话题道,“比起这个我们待会去吃点什么……”
“兔美美已经经历过色击了吗!”显然她亡羊补牢的行为已经有些晚了,一旁惊讶的“美和”迅速拔高了声线,盖过了兔美没来得及讲完的话语,“莫非是和稔二同学吗!”
“嘛、嘛……差不多吧……”
比治山在一旁听着少女们的对话,心底忽然冒出一阵嫉妒之情:绪方那家伙,竟然和他的女朋友都经历过色击了。
他知道冲野还没有经历过色击。
“比治山,你知道‘色击症’吗?”
那是在一周前的某个普通的夜晚,当他一时兴起,问起冲野为什么不自己驾驶机兵的时候,冲野忽然提起的话题。
“我是只能看到黑白灰的色盲症。这样的症状直接驾驶机兵相当危险,所以我在设计的时候同时设计了一套能让人看到彩色的植入子。本来我有多套设这样的设备,但在之前的污染事件后绝大多数已经不能使用了。”
冲野的目光没有从面前的电脑中离开;他一边继续工作,一边平静地继续道:“在扇区5的时候,为了保证三浦的安全,我把我机兵上那套设备植入进了三浦的机兵中,现在它已经随着19号一起损坏了。所以作为色盲症,我现在是没有资格驾驶机兵的。”
比治山坐在一边,盯着冲野忙碌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还没有遇到自己的灵魂伴侣吗?”
冲野的双手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少顷,他摇了摇头,开口道:“或许没有吧。”
比治山咀嚼着冲野的话语,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也许只是冲野还没有喜欢上我?我是在单相思吗?
“已经吃完晚饭了?”
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比治山的沉思。作堂路桐子打扮的冲野背着双手,微笑着看着比治山转过身来,一下从长椅上跳起来的样子。
“冲野!你怎么来了!”
“稍微有一点事,恰好看到比治山你在这里偷窥女孩子。”
“我——我才没有!我是有事要办——”
“哼嗯。”冲野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会面色涨红的比治山,面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莫测,“那我先回研究室了,比治山你继续做你的事吧。”
少顷,他又想起什么一般,转过头看向比治山,笑道:“我可以理解比治山你会沉迷软饮料,但是总是喝一种会营养不良的哦。”
说罢,冲野便丢下对方,独自离开了黄昏的休息区,被晚霞染上一层金色的蓬松麻花辫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摇荡。
比治山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攥成一团的炒面面包包装纸与饮料盒,有些发愣:冲野并没有发现自己今天选择了不同口味的HEY-C。普通人一眼就能发现包装颜色的不同,然而对于视野中只有黑白灰三色的人而言,忽略这点又似乎再正常不过了。
这世界上存在单方面的灵魂伴侣吗?比治山攥紧了手中已经空了的纸盒,有些苦恼地想着。
4
将最后一只碍事的机械打倒,比治山焦急地跑到趴倒在地的冲野身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对方的上半身。
冲野缓缓睁开双眼,灰色的眸中带着一丝初生般的茫然。在确认面前的人是比治山后,他面色一变,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比治山的袖口,嘴唇微微翕动,急切的声音倾泻而出:“信……看我的信……”
比治山有些乱了阵脚,只能反复叫着冲野的名字;怀中银发的少年费力地睁大眼睛,深潭般的瞳孔里倒映出比治山发白的面容。少顷,他松开比治山的双臂,浅色的唇边竟扬起一道笑容。
“比治山……原来你的眼睛并不是黑色的啊。”
下一个瞬间,比治山的臂间一轻。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再看向冲野时,却发现怀中已经空无一物。
冲野消失了。
4.5
比治山站在黄昏的河堤边,仰头眺望远方正在施工的大楼。即将落入地平线的夕阳投下暗淡的光芒,将他的身体浸得有些发凉。不知是否是在读过冲野的信后产生的错觉,他感到自己被植入启动标志的右臂正在隐隐作痛。
冲野,如果你真的活着的话,我不能让你没有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你给予我的、你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看到的这个五彩的世界,我必须要保护好才可以。
——战斗的理由,只有这一个就足够了。
比治山抬起右臂,指腹划过小臂隆起的肌肉。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曾经属于冲野的银色机兵从扇区五的深海中冉冉升起。
5
“真是让我等了很久啊,比治山。”
面前的显示屏忽然亮起,伴着浅蓝画面上那道熟悉身影传来的,是一道他听惯了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完好无缺的冲野从屏幕的另一侧看了过来,灰色的瞳孔即便经过电波的扭曲,仍残留着令人心悸的澄澈与沉着。
比治山瞪着屏幕中忽然出现的冲野的身影,一股复杂的感情忽然在胸口爆燃而出。“你这家伙,随便就留下那种信后一个人消失……你知道我为你提心吊胆了多久!”
他发泄一般地重重敲上舱壁。“而且你在消失前竟然对我……对我说了那种话!”
“对不起,”冲野痛快地道歉,“我并不是故意说那种话让你心神不宁的。我只是希望你快些登上机兵而已。还是说,”
稍稍停顿了一下,屏幕里的少年眨眨眼,露出了一个游刃有余的笑容:“比治山你想要再正式听一遍我的告白?”
“……唔!”比治山一下噎住了。他皱起眉头,强行平复陡然加快的心跳,一句“你在说什么傻话”刚到嘴边,就被突然响起的剧烈警报声打断了。冰冷的机械女声伴随着急迫的电子音响起,报告着戴莫斯出现的坐标和数量,同时一旁的状态屏内也弹出了更详细的具体信息。
“看来叙旧时间结束了。”冲野不无遗憾地开口道。他将目光转回面前的机兵状态栏,灵活地操作起系统调整着技术参数,一边继续道,“等这一区域的战斗告一段落,我们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吧。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告白的事。”
比治山还没来得及反驳,对方便微笑着关闭了屏幕。比治山面前的显示屏黯淡下来,驾驶舱内仅余一片平静的黑暗。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点亮了面前的战斗视野。一瞬间仿佛天亮一般,无数的色彩层层叠叠地涌入进来;恰在此时,尚未关闭的内部通讯频道中又传来了冲野的声音。
“还有,其实早在遇见你的瞬间,我就又变得可以驾驶机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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