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野司意识到自己又在发呆。
自从完成了虚拟世界的设计后，他发呆的时间就在持续增加。他本人也对此无可奈何：在各个扇区建造完成后，冲野每天的工作就只剩下修一修bug或是优化一下万物中枢的算法，而比治山隆俊仍然需要每天轮换值班。虽然对于冲野而言仅剩十几个人的空间站早已经失去值班的必要性了，可同行者中一部分人——包括比治山自己——仍然对这样的工作抱有怪异的坚持。
冲野不像船上的几名科学家一般热衷于工作和探索，也对站内提供的娱乐设施（书、游戏、解压房，还有酒吧什么的，但他可不想跟井田绪方之类的人一起喝酒消磨时间，更别提还会碰到那个一把年纪还总和年轻人混在一起的森村博士了）提不起兴趣，唯一令他感兴趣的就是和比治山一起渡过惬意的休闲时光。他们会一起吃饭，看空间站保存下来的老旧电影，冲野会在比治山阅读方舟计划的资料时靠在对方身上浅眠，也会在比治山扫描站内的纳米机械残留时贴在他身后漫无目的地散步。他们还会做各种所有恋人都会做的事。他们会在温暖的被子里谈天说地，比治山会看着太空窗里的星空，畅想其中哪一颗会是人类的种子发芽的土壤；冲野本来对这些事漠不关心——他向来对那个天马行空的计划不屑一顾，只是因为是不得不完成的工作才会硬着头皮参与；然而在和比治山聊起在未知行星的“来世”时，那些虚伪的希望又好像被重新点亮了一般，连冲野的内心都涌出了对未来的期待。
他是在认识比治山隆俊之后，才真正懂得了“活着”的意义。
——才和隆俊分开四个小时，自己就又已经满脑子都是他的事了。冲野对自己喜爱比治山的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他盯着面前的数据流又放空了一小会，便心血来潮地按下了系统的启动按钮。

再次睁眼时，冲野已经站在了1945年的明日叶市内。这个完全仿照着“戴莫斯”游戏而创造的城市算是他一点小小的恶作剧，其中固然有自己不愿花精力制造城市景观和120万AI的缘故，他个人对这个系列的偏爱却是主要原因。
作为因政府人口计划而诞生的设计婴儿，冲野的童年实在说不上愉快。而这款以怪兽侵略城市为主题的游戏，虽然在他童年时因为在全社会的广泛流行而有所耳闻，但真的上手游玩已经是数年后，在他去往空间站内开始工作之后了。当时他还没有结识后来才从别的宇宙任务中调来的比治山隆俊，在完成工作无所事事时，他便喜欢从站内的游戏设施中翻出这些老旧的设备和光碟，按照顺序一个个打过去。玩到那款游戏时，他只是感叹了一句机兵设计的优秀以及制作组做出一百万NPC的诚意，然后便将它扔回了舱内的那堆中古游戏中。
而真正让他喜爱上那个系列的原因却是比治山隆俊。在他们二人交往后，冲野便逐渐习惯和对方分享自己周末夜晚的爱好：数百年前的老旧科幻电影。他照着上个世纪的历史资料自己做出了一台录像带播放器放在房间里，在结束工作的夜晚一个人观看从空间站角落翻出来的、至少有两个世纪年龄的老旧录像带，沉迷于那些天马行空的、关于外星人和巨大机甲的战斗；而比治山的加入为这项活动赋予了新的意义。他会靠在比治山的身上，有时对过于奇异的剧情评头论足，有时候只是沉默地一边盯着屏幕中因为年代和保存不当而发黄掉帧的电影，一边倾听着恋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在结识比治山之前，冲野从未意识到他人怀抱的温暖。比治山很少对他选的电影开口评论，但却在两人一起观看《戴莫斯大战机械戴莫斯》时露出了怀念的目光。
“我小的时候，在朋友家玩过纪念这部作品的游戏。”他解释道。
冲野的内心涌起了奇异的滋味。“毕竟那款游戏在当时很流行。”他开口回答。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谈论彼此的童年。冲野在那个晚上没有睡着，他懊悔地想象着并不认识他的少年比治山的模样，把整个“戴莫斯”系列又看了两遍。而这一事件的另一个后果是，在鞍部博士提出制造虚拟空间的方案时，他马上跑去从当初的游戏堆中翻出那张游戏盘，导进电脑中解包了素材和代码，并自然地沿用到了他所设计的世界中。
冲野导出服务器数据，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开始了检查。一个身穿毛线针织衫、留着半长头发的青年出现在昭和年间的日本的确有些不协调，更别提他身周漂浮的半透明数据流了；然而路边的群众来来往往，并没有人驻足观看这一奇异的景象。冲野来时已经做好了设置，只要他不主动沟通，一般的AI是无法观察到他的。当然，除了——
“冲野先生！”正如冲野所期待的那样，身后传来了他所熟悉而又有些不同的朝气声音。他转过头去，看向马路对面，只见一名与比治山眉目极为相似的年轻男子向他跑了过来。
那不是真的比治山隆俊，而是仿照他的遗传和大脑信息而创造出的ai。冲野在万物中枢内给每人都存储了一个这样的ai并设置了最高权限，以模拟今后各个扇区的运行，在他们的克隆体的意识填充进来后就会删除。
青年跑到他身前，还没有说话，脸就已经微微发红：“冲野先生，好久不见，我……不对，堂路博士在打听您什么时候回试验室。”
冲野其实已经以归国科学家的身份见过这名青年许多次。他和我的隆俊一样，喜欢听外国歌曲，个性死板又直率，而且——而且很珍重身边的每一个人。绪方、井田、关之原、和泉，还有森村（他想到在录入DNA信息时发现对方是自己基因上的母亲，就感到一阵生理上的厌恶）那些人虽然一个比一个烦人，可毕竟也是空间站内仅剩的伙伴，既然比治山隆俊在乎他们的生命，冲野也不在意和他们有限地和平相处。
他想起青年初次见到自己将自己误认为女性时的糗事，轻轻笑了起来。他打趣道：“比治山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也想我回去吗？”
“唔……我当然也……”青年有些犹豫；然而此时，他的腹部却发出了有些不合时宜的声响。青年的脖颈瞬间涨红了，“抱歉……我刚刚从学校回来……”
“你要不要吃这个？”冲野忍住笑意，从口袋里翻出上次去扇区4时随手买下的炒面面包。由于世界在他离开后就停止运算的缘故，它依旧保持着刚刚做好的状态，酸甜的酱汁包裹在松软的面包皮中，散发着热乎乎的香气。
“不——我怎么能拿您的东西吃！”年轻的比治山退后半步，连连摆手，然而他的肚子又一次适时地响了起来。冲野忍不住微微翘起了嘴角，将手中的食物再次向前递了递。少年拉下头顶的帽子以掩盖自己烧红的脸颊，低声改口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冲野微笑着看着年轻版本的恋人从自己手中接过炒面面包，充满犹豫地咬下一口。片刻后，比治山睁大了双眼，十分讶异地惊叹：“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美味！”他有些急切地抓住冲野的小臂，“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这么美味的食物的？”
“我自己做的。”冲野随口胡编道，“怎么样，你喜欢吗？”
“岂止是喜欢！”青年人感叹道，“没想到冲野先生连料理都如此擅长！”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如果冲野先生是一名女性的话……”
冲野有些好笑地看着似乎陷入纠结的青年，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初和比治山的争论。
那是当初刚刚录入遗传信息后时发生的。比治山看着电脑模拟出的青年版本的自己，有些满足地叹息道：“如果来世我能够延续人类的文明就好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来世’而言，更珍惜现在的自己还要来得更实际一些吧？”冲野站在一旁插嘴道。
“当然和司你在一起的时间也是十分贵重的，可是如果能够在某颗星球以这种方式延续自己的生命……”
“所以你还是想要个孩子？”他忍不住皱起了眉，打断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即使是克隆体，也不过就是和你有差不多基因的他人而已，并不是你自己转世重生。”冲野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在把自己对利用科技手段造人的恐惧当作对比治山的愤怒发作了，于是便及时住了嘴，摇了摇头，“当然，隆俊你天真浪漫的这一点我也是很喜欢的。”
于是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的比治山也无言握住了他的手。

“来世”啊——
再想起对方的那一番话，尽管冲野仍然坚持仅拥有遗传信息的克隆体与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可偶尔做一些像童话一样的梦似乎感觉也不错。他盯着面前一脸幸福地大口咬着手中炒面面包的青年比治山，脑中浮现出他与年轻的自己并肩走在“戴莫斯”中的城市内的情景。这一次他一定不会错过，无论是比治山隆俊的少年时光，还是他自己的。

视频通话的铃声打断了冲野的思考。匆匆与虚拟世界AI比治山告别，冲野切到了通话界面。
“司，是我。”那令他无比思念的面孔出现在了屏幕中，“我已经和井田博士说过‘戴莫斯’那件事了，他认为沿用成熟的系统并不是一件坏事，也答应我去和东云博士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比起这个，”冲野懒洋洋地打断道，“还有一个小时我就能再见到你了，隆俊。你想好今天的休息时间要做什么了吗？”
“唔……！”这一次轮到年长的比治山面色发红了，“我一直在巡逻，所以还没有想过……”
“那你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慢慢思考。比起井田或者东云，多想一想我的事吧？”冲野一边笑着一边结束了通话。在和恋人重逢前的一个小时内，他也有时间可以提交系统的检查报告、挑一盒两人还没有看过的录像带、翻出房间里上次没有用完的的上等咖啡豆，然后再好好地洗一个热水澡。

END.